一、童年的回忆

一、童年的回忆                

记得我四岁的时候，由于日军占领了香港，我们一家人便移居中国昆明。我的两位姐姐宜华和宜兰在乡村里的小学念书，弟弟贻泽年纪太小，不会陪我玩耍，于是我便常独自一个人留在家里跟自己玩。

虽然那时我还没听过《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可是我却常陶醉在自己编造的美丽世界里，有时候想像自己是一只蝴蝶或蜜蜂，有时又变成了公主或可怜的小乞女。记得有一天，我望着飞得很低的云朵，便高举双手试图去采撷它，可是它们却是那么的高不可及。我失望地躺在草地上，梦想有一天我会长得很高很高，只要一伸手便能碰到天！然而，我最高的时候却始终不超过四英尺十一英寸。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妈从厨房窗口望出去，看见我又在那常呆上半天的花园里，穿梭在野花间唱歌跳舞。她轻轻对自己说：「宜芬这孩子真是充满音乐细胞和想象力，她长大了，我一定要让她学弹钢琴。」

数年后，每当我与妈有机会在晚饭后坐在月光照耀下的花园里时（那时电视还没传入香港），她总爱跟我叙述我的童年趣事。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便如这诗里形容的女儿：

我快乐的女儿

      看，她是多么的快乐，

      在林间回旋轻舞！

      向空中摇摆的那双小手，

      仿佛已羽化成了彩蝶。

      噢！她是我快乐的女儿，

      有了她，我的生命无比灿烂光辉。

      她唱的每首简单儿歌，

      声音在我耳中永远是那么的悦耳。

      她用尽全力弹奏钢琴，

      数小时过了她还不停。

      噢！她是我快乐的女儿，

      有了她，生活充满欢乐笑语。

      每天，牵着她的狗儿出去散步，

      我们常爱谈着未来的事物。

      「我会不会像你一样温柔美丽，

      每一样事情都做得出色？」

      噢！她是我快乐的女儿，

      我祈祷愿她的脚步永不颤抖乏力。

      我们同坐在烛光下，

      她总爱细心瞧着我手上的针织。

      她是我最得力的帮手，

      在寂寞时候的好伴侣。

      噢！她是我快乐的女儿，

      不论环境如何，她都让我感到舒适。

我家族的血液里洋溢着丰富的音乐细胞，祖母是教堂的电子风琴手，母亲则是教会诗班的钢琴伴奏，也是女高音能手。她一直盼望能给她的四个孩子一些正统的音乐训练，让他们日后能以歌唱或弹奏音乐来充实生活。可惜在战后她买不起钢琴，我们也时常因着爸爸更换工作的地点而搬家。

在我五岁那年，我们搬进了一间与一所圣公会大教堂隔邻的小屋子。妈妈马上加入教会担任诗班的领诗与司琴。我们都很喜欢坐在教堂前欣赏母亲弹奏钢琴，也为她感到骄傲，更希望有一天能像她一样把钢琴弹得那么好。那时候钢琴是非常珍贵的，因此，只有会弹钢琴和付得起租金的人才有机会利用教堂里的钢琴练习曲子，小孩子更休想碰一碰它。

有一天，我坐在窗槛上，一只耳朵贴着窗子专心的听着教堂里传来的钢琴弹奏，妈看见了忙喊道：「宜芬！再不下来你就要跌倒了！」

      「可是……妈，我喜欢听那男孩子弹的那首曲子，让我听完它好吗？」

      「你该下来坐在这里听，别打扰他练习钢琴。」

      「妈，那曲子叫什么名？」

      「这是巴哈写的《二部创想曲》中的一部，等你长大一点我才教你。」

自此之后，巴哈便成了我最喜爱的作曲家之一，每当我弹奏他的《二部创想曲》，我便仿佛又变成那坐在大窗口外的五岁小女孩……。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九日，父亲因肺炎逝世，那时我才八岁。我们的家境因父亲的去世变得更艰苦，学钢琴的愿望是那么的渺茫，更别妄想要拥有一架钢琴。那时我们全家被困在昆明，我还记得要把父亲的遗物带到市场上去变卖。那年头，没多少人穿得起皮鞋，一双旧皮鞋也很抢手。记得当时我用旧报纸把爸爸的旧皮鞋包起来卖给一个男人，他把钱交给了妈妈。生活是那么的困苦，有时，我真诧异母亲那来的勇气来面对现实。

父亲的一名兄长曾写信给母亲，劝她把我们四个孩子送入孤儿院，自己回到香港过新生活，毕竟她当时才只有三十七岁。母亲一边流泪，一边把信念给我们听。念完后，她这么说：

「你们的爸爸在临终的那个晚上叫我不要哭，要坚强的活下去，把你们四个带大成为有用的人。他说你们是他遗留给我的四颗珍珠，要我把你们一一擦得雪亮发光。无论我到何处，我都会尽全力让我们全家人聚在一起。」

我父母在大学念的都是文学，难怪在生离死别的时刻，他们说出来的话仍是那么具有诗意。之后的一个日子里，我按着她心里的感受写下了这首十四行诗：

在烛光下，我注视着爱人的脸，

      躺在白色世界里的他，已平静地安息。

      我的泪水点点滴在他苍白的颊上，

      残酷的命运把我的早晨瞬间转为黑夜。

      永恒的忧郁围绕着我，

      为什么他们这么快便把心爱的人带走？

      宝贵的生命还没有发尽光芒，

      我这颗破碎的心却要与恶运相向。

      我最后听到爱人对我所说的话：

      「愿神你父的恩典坚守着你，

      你要勇敢，坚强且爱我直到永远。」

      神啊！求你把我视野中的云层移开，

      你的大爱在黑暗时刻是那么的美好实在。

      从失去的我得到了一位更好的朋友。

妈于是回信给伯父，阐释无论如何不会舍下四个孩子的决心。终于救济在盼望中来到，父亲在香港的亲戚筹足了钱买了五张机票让我们前往广州，我确信母亲一定是迫切地向神祷告。于是我们把所拥有的卖的卖，送的送，最后真的是身轻如燕的飞向旅程。

在离开中国的前一天，我们住进离机场十分近的一间旅店，我们把心爱的黑色小狗波比带在身边，希望能带到香港去。夜已深沉，但我们三姐妹都睡不着，便出去散步，路上遇见一位男士问我们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街上闲逛？我们告诉他隔天我们便要到香港去了。那时中国共军正从北方南下，能离开中国大陆迁往香港的人简直就像飞去天堂一般。那陌生人流露出的羡慕之情使我们感到无比庆幸快慰。

那时，我们脑子里充满了无数的雪糕与巧克力，到了香港我们一定要吃个痛快！父母告诉过我们许多关于香港的事，现在我们居然能亲身回到这向往已久的地方。对未来我们一点也不担忧，但那可怜的寡母的心，却一直在盘算着如何养大这四个孤儿。

我们坐的是一架小型运输机，靠着机舷安着长排的木凳子，凳子下塞满铅块，搭客们得坐在又硬又没有扶手与安全带的位子上捱到目的地。这就是我的第一次飞行经验，原以为那会是多么的「写意和了不起」。登机手续原本再简单不过的，可是我们的狗波比却出了大问题，飞机师不让波比登机，我们四个小孩哭成一团。我们的哭泣与我们忠心的佣人的苦劝，终于打动飞机师的心，他唤人把凳子下的两块铅块移走，让波比躺在那位子里，他是估计波比的体重应与铅块重量不相上下才肯这么做。波比最后还是没有到香港，因为它在我们逗留广州续程搭火车前往香港之前迷失了。

回到出生之地，我们的生活却没有想像中的美好。我得努力适应新的教育制度与水准。我十岁就读四年级时，才开始学习生平的第一个英文字。母亲当上了一名英文教师，她辛勤工作所得的仅够供我们读书之用，根本没有时间陪我们更别谈照顾她自己。弹奏钢琴已不再是爱好而是奢侈品，我按住心中想学钢琴的渴望，始终没有勇气向她提起，因为我怕提了会使她因买不起一架钢琴而更加伤感。

我是一个很敏感的女孩，每当我听到朋友们叫他们的爸爸时，都会泪盈满眶的转身跑开。这首诗是我诗集中的一首，记述我在认识主前的悲观感受。

你带走了我的父亲，

      我还来不及把他的面孔记牢，

      在旷地中没有人给我指引，

      我的心被弃在空间摸索不停。

      你夺走了我的爱，

      那是我所拥有中最美好最甜蜜。

      假如你要这样，就让它去吧，

      没有什么值得珍惜，一切都失去意义。

      所以我埋头在工作里，

      再次我发觉自己被拒于门外。

      心中的梦想与希望都已离开，

      谁来为我医治这心灵的创伤？

      为什么你却不带去，

      我曾向你借用的生命气息？

      生活是这么的枯燥无趣，

      就让我躺卧在树下安息。

在主日学里，我曾听过神是我们天上的父，谁相信祂，向祂殷勤祷告，祂就必依照祂的旨意成全。缺少地上父爱的我，此时便转向天父祈求一切所需。

我祷告：「亲爱的神，你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能学弹钢琴，但我们实在买不起，求你赐给我一个机会吧！阿们。」

神用一种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应允了我的祈求。

一天，母亲带给我们一个好消息。她说：「孩子们，想不到吧，从明天起我们就拥有一架钢琴啦！」

我们四个孩子兴奋地把她围住，这是自我们回到香港以来的最大喜讯，接着她告诉我们买琴的经过。原来母亲有一位富裕的朋友关先生，他在九龙塘有一幢大房子，在他把房子卖给一所学校之前便邀请母亲和她妹妹去参观。母亲在客厅看到一架布满尘灰的旧钢琴，便问关先生打算怎样处置它？

关先生说他将以一千元的价格把它出让，并顺口问母亲是否想买下？母亲迟疑了一阵，说：「我想我付不起。」

      「那你能出多少？」

      母亲想了一会，答道：「我一个月只赚四百元。若以每个月一百元分四期摊还的话就办得到。」

关先生同情母亲的处境便答应以四百元把琴出让。有时我这么想，假如有一天我也像关先生这么有钱的话，我将会把我的旧钢琴免费送给贫穷又有音乐天份的女孩。

隔天，我盼望已久的钢琴终于搬到我家。可是，它的情况却糟得很，至少有六条琴弦已经断了，许多琴键也走了音，妈得再花五十元才把它修理得像样一些。当晚，我们全家跪在主面前为我们拥有第一架钢琴感恩。

妈当时只能供两个姐姐向一位钢琴老师学琴，而我只好等待另一个机会。妈得空时，便教我一些简单的曲子，在她指导下过了一年，我的琴艺进步得很快。母亲因为不是一位专业音乐教师，因此无法继续教导我，她很想让我到附近的音乐教师处学琴，可是她实在是付不起每月四十元的学费。

一天早上，校长在集会时向全体学生宣布的一项消息牢牢的吸引住我。她说凡是在年终考试获得第一或第二名的学生将能得到奖学金在协恩学校就读。在班上，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中上，但要名列前茅却是件非常吃力的事。我心里想，假如我能得到奖学金，我便能利用省下来的学费去学钢琴，这意念便坚定地推动我埋头苦读。

我也常祷告说：「主啊，请帮助我能拿到奖学金。」

神不但听这小孤女的祷告，并应允了她所求的。年底，当我接到成绩单一看，便赶紧冲回家把好消息告诉妈妈：

      「妈妈，我现在可以学钢琴了，我赢取了每月二十元的奖学金。」

妈妈为我感到十分骄傲并鼓励我要继续努力读书。十二岁时，我第一次接受正规音乐训练，老师是林小姐－－姨妈的一位学生。第二年，我手握着二十元跑到一位朋友的母亲（吴东太太）那里，要求她教导我，因为她是一位资历较深的钢琴指导。神一定是先打动她的心，在面试之后，她告诉我：「宜芬，我收的学费本来是每月四十元，现在破例只收你二十元，不过你得有好表现才行。」接下来七年，我一直在她悉心教导下直到考取钢琴指导文凭为止。我既喜欢又崇拜她，因为她几乎是免费的同时教导我乐理和弹奏。

我比姐姐们更勤于练习钢琴，在短期内琴艺突飞猛进。为了继续争取学业优异奖学金与练习钢琴，我对其他事情都无法分身。

每个星期天早上十点正，电台都会播放「古典乐章欣赏」，这是宜华和我最喜欢的节目，因此绝不会错过，于是母亲只得独自一人上教堂去。

当我得到我所要的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理会神。在我心目中，奖学金与练琴比什么都重要，我憧憬着有一天我会成为第一流的钢琴演奏家。

神一直是充满忍耐与怜悯，祂等待我有一天能向祂回心转意，回复像我当初祈求祂赐我钢琴与奖学金时的光景。那时我的信心单纯，一心一意信赖祂必应允所求，如今我却飘得越来越远，礼物本身夺取了送礼者应得的光辉。

我想神还是有祂最奇妙的方法领人归回，在我来说，这媒介便是我们那只名叫「小云雀」的小狗。我们爱它犹甚于「波比」－－那只在广州迷失的小狗。小云雀每天早上陪我们走到车站搭车上学，然后独自跑回家。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却不见它例常的在门口迎接我们，它失踪啦！我们找遍整个村子也找不着。每当我们听见狗吠声，总会冲出去张望，但每次都令我们失望。四天四夜过去了，音讯仍然渺茫。我感到十分气馁，却忽然想起神，过去祂对我的祷告都有求必应，我相信这回祂也不会例外。

于是我对母亲说：「妈，假如这回神帮我把小云雀找回来，我答应祂，每个星期天一定上教堂。」十三岁的我，断没有想到神竟会那么认真的看待我的承诺。

当晚正下着倾盆大雨，我们无法出外寻找小云雀。隔天早晨，我被大门外的一阵轻微的抓爬声吵醒，起初我以为是雨水滴落的声音，但过了一阵子，我肯定那是足爪抓门的声响。我忙从床上跳下来跑去开门，在微弱的晨曦里，我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可怜地卷缩在脏地上。阿！那不是小云雀是什么？

宠物的失而复得给我们带来无比的欢欣。那可怜的小狗显然已饿了几天，所以在看到我们时连吠也吠不出，我们花了好些日子悉心的加以看护，才能使它康复。

星期天到了，妈妈提醒我们到教堂去，我却对她说：「妈，今天电台要广播一个记念我最喜欢的作曲家萧邦的特备节目，我不想错过，我下个星期才去好吗？」

「宜芬，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向神许诺的？你说假如祂把小云雀还给你，你便每个星期天都上教堂。现在祂实现了你祈求的，你却把祂忘得一干二净！」

听了妈的训诲，我对自己的不遵守诺言感到羞愧。我对朋友从不悔约，却对神这样，我爱音乐竟多过于把音乐天份赐给我的至高的神。

那一天，神藉着祂的仆人把感人的教训传达给我，那教训便是取自路加福音十七章11至19节。经上说耶稣洁净了十个长大麻风的，却只有一个回来感谢和荣耀祂。

「耶稣说：『洁净了的不是十个人吗？那九个在那里呢？除了这外族人，再没有别人回来归荣耀与神吗？』」（路十七17～18）。

我骤然觉醒我所得到的远多于我所配得的：一个富有爱心的母亲、一架我长久向往的钢琴、出色的学业成绩、一位充满怜悯的音乐老师和一只失而复得的狗。当我默想我从天父得到的爱和保佑，我对祂真是感激万分。这件事过了以后，我便常去教会，一方面为了取悦母亲，另一方面也为遵守我向神许下的诺言。接下来的十年里，我一直是「教堂的忠心常客」，直到有一天我真正明白「因信耶稣基督得救」的道理才有了改变。